叔伯，一路好走

　
來這間公司工作也已經一年多了，
看著舊人一個一個地走，新人一個一個地進來，
不知不覺地，我也熬出頭，成了公司「元老級」的人物，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我總和很多人一起在背地裡罵著公司，
但他們走了，我卻依舊還是留在這裡。

大部分在公司的時間，我都是快樂的，
我只想快樂地工作，
我不會在意公司裡所謂的頭銜，
升遷與否不重要，只要薪資好看就好，
我討厭那種外表包裹著糖衣，其實背地裡勾來鬥去的職場，
快樂，或許是我繼續留在這裡的主要原因。
（也或許，是在學長的保護下，我一直粗神經的沒發現…）

看著包裝課的叔伯，我總會有那種很悲傷的感覺，
想幫忙，卻力不從心，無從下手…
近六十的年紀，沒有學歷，沒有家人，
甚至連在工作地方的同事也不當他是朋友，
他來得比我久，除了我會偶爾在閒暇之餘和他聊天以外，
大部分時間他總是一個人，
在他搞砸了幾次大工程後，公司給予他的工作，
就剩下唯一的一種──「下粉」，
而下粉這種工作，都是一個人單獨完成，沒有同事一起，
就是連年輕人也覺得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在他接下「下粉」這樣工作之後，
在那以後，
他給我的感覺就更像…就是突然不見了，可能也沒有人會發現的那種人。

他的身體是硬朗的，個性是不多話的，
他上班的時間總是每分每秒都為公司付出、毫不偷懶的，
在粗重的工作結束以後，他總把自己開的那部堆高機擦得一塵不染，
彷彿慰勞著它和他一同辛苦地走過一次又一次的下粉過程。

我也總刻意在副總前誇讚他，誇他多麼努力在工作著，
即使，副總總笑笑地說他老了、動作越來越慢了。

他總是一個人開著堆高機，
抬著一個又一個的堆滿原物料的棧板到池子前，
固定了兩根牙的高度，
然後，吃力地搬著一袋又一袋25公斤的原物料，
一袋一袋的原物料用刀子拆封後地緩緩地倒進a池裡，
a池倒滿了，製程課的會再開b池讓他倒，
b池滿了，製程課的會再開c池讓他倒，
一包25公斤的原物料是不會很重，
但一爐反應爐總是得下14頓以上的粉，
簡單說，他得下至少560包那樣的包裝粉下去。

我還記得，我在公司唯一被副總罵過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那天，天氣也和這幾天一樣很冷，
那時候的我，才剛到公司不久，熟的，就只有品管教導我的學長，
對於公司其他課的人，我幾乎都只有看過，沒有聊過。

我第一次看到叔伯，就是在那寒冷的夜裡，
叔伯裹著一件單薄的外套在製程課前下粉，
天氣雖然冷，他臉上的汗水卻一直流下來，
看著製程課的學長們在辦公室裡吃著熱呼呼的便當，
而叔伯在外邊辛苦地工作著…
那時候的我，心裡有種很心酸的感覺，那種…很討厭的感覺。

「別管他啦！動作慢吞吞的，下個粉下了三小時才下了三頓而已！」
A學長指著被載到一旁空無一物的三個棧板。
「還有十一頓耶，我看他是要下到明天了！」
B學長繼續低著頭邊一邊吃著便當，一邊監督著下粉進度。

那種討厭的感覺，就是這樣湧上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我曾經問過很多學長，為什麼不幫他一起下，
即使，就幫他下個一頓，就是陪他聊個天也好。
但在學長們的眼裡，總是脫不了那種歧視的眼光
『包裝課是最低下、沒有學歷的部門』

那天，我丟下了品管的工作，跑到b池旁，拿起了刀子，
就抬著一袋又一袋的粉，一刀又一刀的劃過，
一次又一次地倒進去。
我到現在還隱約記得叔伯眼角氾著淚光跟我說謝謝的那一幕。

不過，事後也因為我放下自己的工作，空白了四小時沒有工作紀錄，
把時間花在幫他下粉，被副總罵得狗血淋頭。
原本，我出自好意的幫忙，
卻因為我耽誤了自己的工作，被高層責怪，
而使得他被包裝課的課長和領班責怪，
甚至原本就不喜歡他的同事們也藉機苛責…。

『你到底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
『你去幫他，讓他們課裡面的人在旁邊看！你是想讓誰難堪？！』
副總的那一席話，也深深地刺進我的心中，
我也知道，副總並不是真的要罵我…。

從那之後，我沒有再幫叔伯下過粉。

我和叔伯聊天的內容，往往都是片段的，
可能聊聊公司的狗，聊聊公司的堆高機，盡量避免聊到人和事。
到現在，我也只知道他『近六十的年紀，沒有學歷，沒有家人』。

在農曆年前，我沒有再看到叔伯，
原本打算包給叔伯的200元紅包就這樣壓在包包底下。

農曆年後，
警衛只是淡然地說他以後都不會來上班了，
副總過年期間送東西到他家去，
他就這樣躺在床上睡著了，醒不過來了…

我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事，可是那種感覺…
心裡是很不捨的，好像什麼也沒辦法幫他做…
「叔伯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地走了」
聽著副總紅著眼框的安慰，我的心情還是低落了一整天，
想哭，卻沒有立場去哭，只能紅著眼睛掉不下淚，
或許…在同事的立場上，我關心的太多了，
「你是這間公司裡最棒的下粉員！」
也願你一路好走…
　
　
圖片提供：大嘴鳥